《东北故事(shi)集》迟子建笔下的历史与现实超(chao)越地域,小说,白釉,喝汤

迟子建写大历史，落脚点(dian)是小人物的互助(zhu)。她选择(ze)蜿蜒入(ru)历史深处，以昔(xi)日事(shi)，表今日情。她的历史写作并非二月(yue)河那样的帝王传奇，而是在不违背基(ji)本史实的前提下，将历史故事(shi)与当代叙事(shi)交(jiao)织，写个人面对无常的命(ming)运，依然有他们各自(zi)蕴含尊严和人情味的活(huo)法(fa)。对于写过《伪满洲国》《白雪乌鸦》的迟子建而言，这是换一(yi)种形式的“螺蛳壳(ke)里做道场”。

《喝汤的声音》中，第一(yi)层(ceng)故事(shi)是“我”对亡妻麦小芽的怀念和记忆。某日“我”与领导出差，其间独(du)自(zi)一(yi)人来到乌苏里江畔，钻进酒馆喝酒，偶遇一(yi)个“卖故事(shi)”的女人。第二层(ceng)故事(shi)正是由这位(wei)陌生女人娓娓道来，故事(shi)的主人公叫孟平贵，小名“哈喇泊”，“这是蒙古语‘海兰泡’的叫法(fa)。他与父辈曾(ceng)经历过海兰泡惨案。小说以哈喇泊破碎的牙齿作为线索，勾勒出一(yi)部浓缩版的乌苏里人民精(jing)神创伤史。”

在《碾压加固的车(che)轮(lun)》中，迟子建继续钩沉(chen)历史，她借(jie)晚清考(kao)古学家罗振玉失散的甲骨，将百年来看似(si)毫不相关的两代人的命(ming)运联(lian)系在一(yi)起。小说的结(jie)构与《白釉黑(hei)花罐(guan)与碑桥》具有异曲(qu)同工之处，分别是“奏鸣曲(qu)、变奏曲(qu)、小步舞曲(qu)和回旋曲(qu)”，如作者本人所言，这篇以悬疑来推进故事(shi)，结(jie)局是开放式结(jie)局，并不明确交(jiao)代真凶。作者的立意点(dian)在于探究人心、打捞一(yi)段被(bei)隐(yin)没(mei)的历史。作者说：“在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泥淖中，总(zong)会(hui)有一(yi)些(xie)人被(bei)迫(po)沉(chen)陷，也总(zong)会(hui)有不屈者在深渊中练硬翅膀，拔地而起，搏(bo)击(ji)长空。如果要问我小说中写的最动情的点(dian)在哪儿？我会(hui)说是那只碾压了甲骨的车(che)轮(lun)，我给它装了一(yi)颗心，所以它在小说中不仅(jin)仅(jin)是道具。”

东北不只是地域类型也是一(yi)段隐(yin)匿的历史

而在这三篇里，我想着(zhe)重分析(xi)《白釉黑(hei)花罐(guan)与碑桥》。小说与古玩入(ru)手(shou)，借(jie)靖康之变、徽宗被(bei)囚，编出一(yi)桩魔幻现实主义的故事(shi)。小说分四部分∶第一(yi)和第四部分为楔子；第二部分是上(shang)半(ban)夜(ye)，白釉黑(hei)花罐(guan)；第三部分是下半(ban)夜(ye)，碑桥。小说初段是写实风，主人公“我”既是文物鉴赏员也是二婚男，因(yin)前妻出轨，“我”变得“一(yi)朝被(bei)蛇咬十年怕井绳”。小说写主人公的心理都是写实笔法(fa)，直到苍鹭出场，我被(bei)苍鹭和一(yi)对司机夫妇搭救，小说有了灵性色彩。但小说如果仅(jin)仅(jin)只是讲述“我”与司机夫妇的婚姻对比，不过是一(yi)篇普通的当代小说。迟子建显然不满足(zu)于此，《白釉黑(hei)花罐(guan)与碑桥》这个题目就说明她还有后手(shou)。于是，小说借(jie)助(zhu)此前铺垫(dian)过的鉴宝轶事(shi)，引(yin)出叙事(shi)者窑人与渡娘，窑人祖(zu)上(shang)的祖(zu)上(shang)曾(ceng)拜谒被(bei)囚禁的徽宗，渡娘则与小说里提到的第二个宝贝碑桥有关，她讲述的是徽宗与舒女的故事(shi)。

这里迟子建用了说书人技巧，其实在《喝汤的故事(shi)》里她就是那个讲述海兰泡往事(shi)的摆渡人。当转(zhuan)述者皆是渡尽沧桑，小说如晚钟(zhong)沉(chen)河般的腔调也就并不违和。迟子建小说的腔调常在两种间转(zhuan)换，一(yi)种是活(huo)泼机灵的东北市井腔调，一(yi)种是历史见证者般的古典幽婉腔调，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就是她使用后者的典型例子，在那儿她以使鹿鄂温克族群老人玛利亚·索作为叙事(shi)者。《白釉黑(hei)花罐(guan)与碑桥》则是两种腔调皆有，在复杂度上(shang)比《喝汤的声音》要高。

小说不足(zu)之处主要有二。第一(yi)，“我”被(bei)营救上(shang)岸当晚，“我”与窑工的对话太像一(yi)个力气充足(zu)的没(mei)事(shi)人在说话，而不像是遭遇了意外，刚刚从九死(si)一(yi)生的险境中逃脱的虚弱之人。这是小说家用人物当工具来写的，而不是人物当时最符(fu)合具体情境的对话。其二是历史部分妙(miao)趣(qu)横生，但当代部分相对普通，从质地上(shang)看，没(mei)有形成(cheng)与历史部分相当的叙事(shi)魅力。

三篇小说，我最喜欢《白釉黑(hei)花罐(guan)与碑桥》，从设定、框架、语言和小说内核的迷人程度而言，这篇都是佳作。这篇小说写到历史、传奇、帝王、艺术，但并没(mei)有陷入(ru)到陈词滥(lan)调的帝王叙事(shi)和文人自(zi)怜，而是关照(zhao)到靖康之变中数量众多走向悲剧命(ming)运的女性，她们在正史中处于边缘，在国仇(chou)家恨(hen)的叙事(shi)中不过是一(yi)些(xie)残笔，但迟子建在小说中不吝笔墨地描写她们，也描写了了以舒氏为代表的北方游牧女子。

尤其可见作者匠心的两点(dian)，其一(yi)是用徽宗牙齿粉末融入(ru)白釉黑(hei)花罐(guan)这一(yi)细节，浓缩了思念故国之情、艺术传承之心、悲剧和作品之间的复杂关系。倘若我们将那只独(du)特的白釉黑(hei)花罐(guan)视作“作品”的隐(yin)喻(yu)，这其实也是一(yi)篇关于创作本身的元小说。

其二是小说写到徽宗与舒氏相处，没(mei)有烂俗地写二人相恋，而是写徽宗好色，有越界念想，但舒氏被(bei)灵性生物保护，且(qie)舒氏本人巾帼不让须眉，并非文弱女子，徽宗因(yin)此对她敬上(shang)三分。这个处理上(shang)升了小说的格调，体现出创作者的严肃之心。

《东北故事(shi)集》在承载了迟子建的现实思索时，也流淌(tang)着(zhe)其在《额尔古纳河》《群山之巅》等小说中展现的灵性之美。《白釉黑(hei)花罐(guan)与碑桥》中主人公似(si)真似(si)幻沿着(zhe)河流的漫游，作者在此间对历史素材(cai)和故事(shi)情节的拼贴，宛若一(yi)个熟能生巧的手(shou)艺人。

在她的笔下人物被(bei)尊重和善待

在对东北的书写中，迟子建对文字之美十分讲究，她的文字干净优雅，能让读者感受到真挚的情感。而她对人物从不是刻薄或无情的，再卑微的人物，在她笔下都会(hui)被(bei)善待，这也是读者对写作者感到信(xin)任(ren)的地方。迟子建的作品，经常是人物大于故事(shi)的，是以人物的成(cheng)长、人物的意义做主轴来营造的文本。

这种对待人物的态度，也作用于她那无法(fa)被(bei)“地域文学”简单概括(kuo)的书写。迟子建的写作既是区域的（扎根东北），又是普遍的（共通的人性不分地域），她写到东北的社(she)会(hui)问题，也善良地描写东北人民面对困难时的坚韧、人与自(zi)然的相处方式。譬如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的灵性书写，展现了鄂温克族的勇敢(gan)和尊严；《群山之巅》为小人物立传，去体会(hui)他们与生活(huo)相处的方式，而不是居高临(lin)下的打量；而在《伪满洲国》和《白雪乌鸦》中，迟子建将笔触伸向历史深处，她的着(zhe)眼点(dian)不在王侯将相，而是在风雪中顽强求生、在民族与国家变迁洪流中奋力抓住绳索不被(bei)冲走的芸芸众生。

回到《东北故事(shi)集》这部新作。通读迟子建这三篇新作，我隐(yin)隐(yin)有种预感，这是迟子建对现实困境的一(yi)种迂回回答。三篇小说，三种活(huo)在当代的人，都面对各自(zi)的精(jing)神困境：意义匮乏、婚姻隐(yin)忧、生活(huo)无常、卷入(ru)命(ming)案等，而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在历史和人文精(jing)神的关照(zhao)下重新得到启示。“历史感”是三篇小说的关键词，正因(yin)有了历史感，个体把自(zi)己的困惑放在历史的坐标系内看待，知道古人如何面对劫难，又明白器物、建筑、习俗，抑或一(yi)片甲骨的由来，在与历史的交(jiao)互中，个体的生活(huo)增添实感，也能在当下的劫难中变得更加坦然。

迟子建不只一(yi)次(ci)提到了“摆渡人”这个意象，所谓摆渡，渡人渡己，实则也是渡过劫难。人生是一(yi)趟无常的旅程，有时最幸运的风景已经在开头，有时你以为自(zi)己被(bei)命(ming)运重重锤落，而时间之神已经悄然留(liu)下馈赠。因(yin)此，《东北故事(shi)集》表层(ceng)是历史传奇、古今对照(zhao)，深层(ceng)是对人世(shi)无常的回应(ying)，是一(yi)位(wei)写作者给予普通人的慰藉。写作者虽有种种局限(xian)，但至(zhi)少，他可以在寒夜(ye)中点(dian)燃一(yi)盏(zhan)灯，温暖路过的旅人。